记忆里，爷爷拥有着最伟岸的身躯和最坚韧的性格，勤劳、乐观、好学、善良，他给予了我们柔软细腻的爱和关怀。爷爷是当年第一批喜迎解放军的土家族人，因为这颗感恩的心参与了轰轰烈烈的建设活动，成为连续两届全国劳动模范。爷爷永远对生活保持热爱、点滴中透露的无言关怀与生活哲理，给我们留下了最为宝贵的财富。本文系作者多年心愿，值此五一劳动节，撰文以怀。

——万全律师

“吾父早年丧父、幼年丧母；受先祖母教诲自强自立以煤谋生，刻苦上进，以煤为业创办煤矿；恪尽职守、舍己救人、屡评劳模、赴京观礼，成为吾父一生最大之荣光。晚年妻病退居回家照顾，以家为职为重，含辛茹苦，一世堪为儿女之慈父师表。”这是长辈们为爷爷设立的碑文。

本文“爷爷”是我的外公。土家族，因为坚持男女无别，子女求学无差别、后代及孙儿不分姓、不分内外、所以孙辈都喊他爷爷。

我常常问长辈，爷爷在你们眼里是什么样的人？

长辈们都记得，过去的年代，每年爷爷远行上矿前，家人都为他准备了很多便于长期储存的好吃的，爷爷推辞不了，就会带上，结果过年期间归来，几乎没有动，他就在吃饭的时候，组织唱歌和讲故事活动，爷爷其实是唱的好听的却输的最多，他输了就对四个子女轮流一口一口的喂，到最后都没有几口留给了自己，他就这样默默付出将儿孙都养育成开朗乐观、上进爽快的性格。

❐  左为爷爷，右下是表妹，中间是年轻时的大舅（那年爷爷60岁，依然在豪爽吹瓶子干白酒，这是我记忆里最深刻的模样。）

大舅说：“爸爸他.....很强壮，又非常坚强。他只爱对我说，老大，记住，你爷爷被土匪所害，如果没有解放军进我们州，也就没有他后来的故事也不会有我们”；

妈妈说：“爸爸他.....特别聪明，学习能力超强，记忆力非常惊人，唱歌特别好听，我们小时候听到的比你学会的多”；

小姨说：“爸爸他.....在最困难的时候每年回来都会带领我们做智力游戏，教我们唱歌跳舞，让我们学会苦中作乐，想方设法的让我们通过玩耍获取一分钱和一个水果糖的奖励，给了我们很多温暖的回忆”；

小舅说：“不止是温暖，他为了照顾妈妈在当打之年提前退休，那时他的个人经验在矿山能碾压瓦斯探测仪，却为此又连续拒绝了高薪返聘；后来他晚年有一次脚烫伤了，但是担心养病的妈妈，硬是不肯去住院还继续劳作；他很刚强，爸爸给予了我们几代人脊梁。他弥留之际反复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句话都是好好用心照顾妈妈让她以后走得比爸爸舒服一些，对了，爷爷他给你留的是哪一句呢？”

前奏童谣：先出锤、后出叉，三娘娘管金叉，大老爷、小娃娃，赵子龙来嗒，挑翻他；门前呐一呀口滴堰啰，水儿啊满啦了沿，阳雀儿来洗澡舍，那个喜鹊儿啊来呀闹年.......阿爹阿妈唱过的山歌，顺着那船儿漂向江河，走得再远家都在心窝，故乡的明月照着我。

01.松涛和竹林中的家

那一年，我4岁。那时的童年时光是无忧无虑的，天空经常很透亮很蓝，雨水是甜的，雪花的瓣也许都比现在要多一些。我常待在爷爷身边。爷爷的家，在一个缓缓的山坡下，山坡上松涛阵阵，家背后竹林声声，家正面远处往上外走是更壮观的一片松林。因为对面大松林地势略矮，院坝保持着开阔的视野，家旁有一颗大树藤再走几步是李子林，另一边有个小水潭和魔芋田，魔芋田旁沿着蜿蜒的小路是我小时候离开又归来最多的路。

❐  左边爸爸、右边妈妈，最下面是我。

爷爷的家，是一个两层小石头房，墙由石头垒砌，侧面简单的抹着几层水泥，灰色的墙面起起伏伏阳光照耀下层层叠叠从斑驳的印记中透出一种力量感，小石头房上的瓦保留着土家族的风格，中间的瓦片做成图腾一样，两侧有两支牛角仰望着天，不知道是倔强还是在表达某种期盼。我小时候喜欢站在院坝正对着石头房，顺着房顶远眺后山，每一次从院坝旁小路来到爷爷家也是正对着石头房慢慢走近，以致于童年时光一直是一幅剪影的模样。

正对石头房看过去，石头房里正中间，二楼，是爷爷以节约为原则自己慢慢铺设木板以至于脚下透风的书房，一个小小的窗户，一个干净的书桌，长期一把椅子一件大衣一杯水一支笔一本书，简洁明快。我大部分幼时读过的书在这里完成，从书房厚原木框出的一剪窗望去，仿佛有一种背后松林和竹林要随着目光一起淌向远方河流的气势，看书累了远眺就很快心旷神怡，直到现在我自己的书房也只能布置成这样才能顺心的完成工作和学业，好像一直希望像爷爷一样，始终如一。

❐  小姨小舅（小舅最像爷爷年轻时）

正对石头房看正面，小小的院坝延伸到田坎边，挨着魔芋田是一个葡萄架，寒暑假爷爷会给娃娃们讲故事、讲他一字不落能记下来的评书，那是他年轻时在开创矿山及值守时除了主席语录和报纸最大的精神慰藉，他讲的手舞足蹈、很精彩，在那里我们度过了最快乐的童年时光。

正对石头房看右侧，有一个小水潭，爷爷唱歌很好听，他会在小水潭上方的红薯田翻红薯叶子时轻声哼唱，那时我在家里听到这些旋律，就会从小水潭旁的斜坡艰难地爬上去，看见爷爷赤膊的背影，他有点瘦，但后背和肩膀棱角分明，和哼唱的悠扬歌词一点点都不搭。那时，他会教我很久以前的民族歌谣，有一些，我还记得。

02.杏树下的猫与狗

那一年，我8岁。爷爷养了一条黑狗、壮壮的，养了一只花猫、很灵活。院坝边中间有一颗大杏树，每当初升的阳光透过后山的松林、再带上一点点竹枝的清香，洒落在院坝的时候，我就在杏树下给大黑抓虱子还唱着爷爷教的歌，花猫在杏树上第一个枝丫很惬意的伸着懒腰一会儿看着我和大黑一会儿从树叶里看着远方。

当大黑呲溜一声逃离到水潭后面，我又看到花猫突然立起来，打起精神的时候，我就知道爷爷挑水回来了，爷爷进了院子会先对着我哈哈一笑然后从家里搬出一把大圈儿藤椅，放在阳光正中间，就在房顶图腾的影子上坐定了才伸出一只手对着花猫说：“来，爷爷抱”。那只从来不屑理我的花猫就会“喵呜”一声窜下来，乖乖蜷缩在爷爷怀里，爷爷会慢慢的抚摸她，哼着一些旋律，爷爷的手指骨节很大、手背的青筋蟠龙一般、左手小臂有一道划伤、大臂和肩膀隆起能感觉到一种蓬勃的力量大概这就是花猫也喜欢的安全感，仿佛她也能感受爷爷指缝间流淌的时光以及过往的起伏跌宕，爷爷这时会微微的笑，脸颊会呈现出刀锋一样的凹槽，眼角咪起来时拉出来两次交叉的鱼尾纹、拉成阳光下游动的样子。

图片/鹤老师

  ❐  特别鸣谢朋友鹤老师读本文初稿后，为完成笔者心愿历时一个月完工的手绘图《猫与狗的哲学》。

这一幕，大黑却是不敢享受的，连接近也做不到，因为这是一只很淘气的大狗，刚来我们家时因为喜爱追逐小动物，导致一只母鸡慌乱中淹死在水潭里，大黑后来被爷爷向着不幸的母鸡扔了一个标准背摔，还按着他的头叫他喊了三分钟道歉和表明客观悔罪态度的“汪汪汪”，那天我是见证人，大黑的声音响彻云霄传到松林之外.....

有一天我在落日余晖中问爷爷为什么对猫和狗就要这么不一样呢？爷爷撒然一笑：“哈哈，你记住，猫是女娃儿，要给她宽容和自由；狗是男娃儿，要教他规矩和担当。”我似懂非懂。

03.自行车走过长长的路

那一年，我12岁。小学毕业，勉强学会骑自行车，爷爷家不远处的表哥军哥买了一辆很漂亮的蓝白相间的自行车，我去他家玩，看着他展示动手能力加装电筒等各种配件，后来软磨硬泡将这辆自行车借走骑了回来。

爷爷在魔芋田忙碌，抬头看见我，问了一句：“谁的自行车？”

我答：“军哥的。”

“哦，早点还。”

话音未落，自行车在我调头的时候，倒在地上，哗啦啦一阵响，车把手在院坝中间拉出了长长的印痕。爷爷停下手里的农活，从家里拿出一个湿帕子，没有管揉着膝盖和手肘的我，扶起自行车，用帕子细细擦着车把手，对我说：“去还了”。

我答：“不会再摔了，您放心”。

爷爷第二次说：“我说，马上去还给军哥！”

我答：“为什么？军哥都答应了”

爷爷抓着自行车，凑过来大声且严肃地对我再重复了一遍：“现在，喊你还回去，而且，路上不准骑，给我推过去，递到你军哥手里时好好说一声谢谢，听清楚了没有？”

我余光看见水潭旁睡觉的大黑在爷爷嗓门提高的这一瞬间蹭一声就跑向了竹林躲了起来露出一只眼睛盯我们。我在那威压感下推着小路走向大路，转一个弯过了李子林，爷爷看不到我了，依然不敢骑上去，乖乖推还给了表哥......

后来没多久，妈妈带着我买了我人生中第一辆自行车，我中学时代经常周五下午背着书骑着它从县城骑车20公里到爷爷家，周日再骑回来。我记得，出县城是烟墩山，山顶还保存着烽火台，骑过这段雄伟的山岩是一条婉约的小河，沿着小河骑过绵延的稻田，再过一个山坡，是过去的农场，玉米和油菜田跟着骑行的风声传来接近爷爷家的气息，记忆中油菜田最好看的时候是四月初，有青有黄还有一些其他不知名的品种有的粉红、有的发白、有的黄的金灿灿的互为点缀，有一种年轮延续的美感。

  ❐  自行车无数次穿越过农场如今的模样，图片来源为当地政府网。

看完无边的油菜田，再穿过一个小镇，一座古老的拱桥呈现在眼前，骑上拱桥能看到小河从远处的山涧渐渐拉长像歌唱着一样流淌到县城边，拱桥通往一条笔直的水泥小路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小山脚下，山里的土公路蜿蜒曲折，犹如爷爷和土家族的个性，在豪放中释放着丝丝柔情。再往里骑，炊烟阵阵，一会儿松林、一会儿竹林，那就是真的近了。直到看到上坡里小小的玉米田、魔芋田，还有很远，就能听到大黑狗呼呼奔来的声音，他可以跃的很高，拉着大黑，推着车，走一走还没有平稳气息，爷爷的哈哈声也传来了.....

这一路，几乎就是我的每一个周末和寒暑，高二，我觉得自行车旧了，和妈妈商量想换，妈妈说：“这车要爱惜，买车的钱是你爷爷给的，他不让我告诉你。”......这一幕幕我还记得，车子也没有再提换过，您没有对我讲，我也没有再揭穿。

04.凤凰山，涅槃

那一年，我18岁。大学就读大一上学期归来，寒假过完出行前三天，去看正在家乡凤凰山旁医院养病的爷爷。那天天气很好爷爷也很精神，他兴致也很高，带着我在山中森林公园走了很久很久。

我记得，那天爷爷您的后背依然一直很直、肩膀还是很宽、走路也很稳健，森林公园进去以后向右走，沿着溪流、石桥、松林、花圃一步一步、一草一木历历在目，一圈两公里多一点，我又不记得一起走了多少圈，我兴奋地说了多少对自己未来的规划。而您说话不多，常常带着笑意看着我，讲一讲您的看法。后来，我看见您确实累了，才提议走出公园，在公园斜对面小卖店门口有一个大石头，我去买水，让您坐在石头上休息，出来时看见大滴大滴的汗珠从您额头掉落，您微笑着看着我走近，慢慢的表情严肃起来，后我递水时，抓着我的左手大臂用力捏了捏，对我讲了一句话，我一愣，没有回答，当时也不懂得如何回答并且以为下次回来就能回答，没想到这句话成为您留给我的最后一问......

寒假结束开学后半个月，爷爷离开人世，在人生最痛苦的与病魔抗争阶段，无论那时出发远行的我，还是朝夕在侧的长辈们没有听到他一句呻吟，没有见到过他佝偻过身体，就这样，在我不相信爷爷会离开的年岁，他走了。

多少次梦回童年的葡萄架旁，傍晚，一个老人，一群小孩，尤其夏天还伴随着将熟未熟葡萄的清香，老人从不讲大道理，他最喜欢讲当年在矿山看的书、听过的慰问团的评书、表演，一字一句都讲的绘声绘色、手舞足蹈、声情并茂，彻底展示出自己特别的天赋，引来一阵阵欢声笑语，这是我和弟弟妹妹们最幸福的启蒙教育：

我记得：那颗大树藤上弟弟妹妹们被爷爷推着荡秋千的欢声笑语。

我记得：早就被水泥覆盖的院坝下，当初自行车拖出印记的准确位置。

我记得：已铺平的院坝中，那些年大圈儿椅陪着爷爷一起留下脚印的地点在哪里。

我记得：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我手持钢鞭将你打。此时您必然站的挺直，手里挽出一个花儿，将食指指向斜上方天空。《宋祖斩黄袍》

我记得：此鞭是先君所赐，上打昏君，下打佞臣，善不如恶求，说不得，只的用强了。此时您怒目圆睁，仿佛就是门神爷尉迟恭。《薛丁山征西》

我记得：曹操在景山顶望见一白袍白马虎将，可谓枪出如龙，若过无人之境，所到之处，威不可当，急问左右是谁。曹洪飞马下山大叫曰：“军中战将可留姓名！”应声：“吾乃常山赵子龙也！”此时，若爷爷喝醉了，小朋友们会自觉地坐远远的听，因为爷爷会找一个扁担甚至拖把，扎一个马步，秀一个枪花儿才正式开讲，讲到激烈处冷不防爷爷还会带着猎猎风声来一个劈砍。《赵子龙单骑救主》

我记得：初命何铸鞠之，飞裂裳，以背示铸，有“尽忠报国”四大字，深入肤理。这时我最紧张，因为爷爷会强迫我跟着背满江红。《宋史本传》

我记得：哈哈哈，今日我虽为长工，一顿能吃完其他人的饭就能做完所有人的活，以后有朝一日注定能带千军万马！员外不禁赞叹：端的是一条好汉.......太宗登山观战，遣使驰问：“先锋是谁？”曰：“薛仁贵”。“朕不喜得辽东，喜得卿也！”这时爷爷会对小朋友们大笑着说一句：好好吃饭，才是好汉。《薛仁贵征东》

我记得：师父，我一直忠心耿耿，只为护你周全，罢罢罢，奈何你恩怨不明是非不分？八戒，你照顾好师父，俺老孙去也！这时爷爷就要讲：西游记好就好在这里，悟空还是忠于内心、关心师父，不过，你们要听后话就得好好吃饭才有下回分解！哈哈哈哈！《三打白骨精》

我记得：宝马雕车香满路......众里寻他千百度......元嘉草草，封狼居胥，烽火扬州路;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这是您常常在入睡前讲的辛弃疾。这时，夜必已深，睡眼惺忪的我就听到您讲完后悠悠然一声长长叹息仿佛还有好多人生不可得兼的遗憾，我就在这样缠绵的叹息中进入梦乡，在悠扬的民谣里迎接朝阳......

还有好多好多......

爷爷，我更记得，那一天，您在凤凰山下留给我的最后一句是：“老大，你知道我一直对孙儿不分姓，不分内外，不区别对待男女，你这个身板......这个学校，以后真要注定在办公室舞文弄墨一生吗？解放军毕竟报过你爷爷我杀父之仇，你毕竟是老大，毕业后，你也去为国家扛几年枪吧？”

爷爷，我没有说，可是我后来献出了整个青春，回答了您。

以后，此生若能及您十之万一，百折不悔！

歌谣：撒叶儿嗬—土家祭祀歌歌词

打起大鼓唱起歌，土家人跳起了撒叶儿嗬；跳到太阳飘下山，跳到星星往下落；昨天跳的是虎翻身，明天就跳龙下河；暑往寒来春复春，笑看花开花又落；人生好比那一场梦，一路豪放一路歌。

作者：万全律师

恒和信联席合伙人、高新刑事法律服务创新中心委员

本科毕业于中南财经政法大学，研究生毕业于四川大学法学院。曾从事公安工作十一年，从特警开始公安生涯，后主要工作经历奋战于刑侦一线，共获各类刑侦表彰八次，其中两次为公安部个人三等功。